龚鹏程:重新认识中国教育传统(视频实录)
【导言】
2018年6月20日下午,“第三届全球华人国学大典”系列活动之“中国教育:从传统文化寻找突围之道”高峰论坛在北京师范大学京师学堂举行。著名学者、教育家、北京大学文化资源研究中心主任、世界汉学研究中心主任龚鹏程先生应邀发表主旨演讲,他以“重新认识中国教育传统”为题,通过古今教育对比,指出百年来人们对中国传统教育及其核心精神的认识误区,分析了中国教育传统的意义及其独特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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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学者、教育家龚鹏程演讲“重新认识中国教育传统”
龚鹏程:无论台湾大陆 我们现在的教育还在突围
各位朋友,今天论坛的题目是“从传统文化寻找突围之道”。20年前,我在台湾办过两所大学,当时我打出的旗号也一如今天的题目。当时我的想法是,怎样在一个现代大学的体制中,能够包容或者吸收中国传统书院教育的精神,把书院教育精神融进来,看看能不能创造出一种新的教育体系,从而改造现代社会。
20多年来,我也看到了很多同道都朝这个方向在想、在做,包括今天的“致敬国学:第三届全球华人国学大典”系列活动。这个活动提出这个口号,也就显示了这20年来,其实没有太大的进步,无论是在台湾还是大陆,我们现在都还在“突围”。
刚刚我们看到大数据,知道现在年轻人的时尚活动,或者是他们的娱乐化消费行为,带上了诸多国学的印记,使用了很多国学元素。但在我们的教育体制之中,国学仍然像幽灵一样,还在徘徊,并没有真正地落实。问题很多,时间很少,所以我想今天只谈其中几点。
第一,从“戊戌变法”以后,顺应时代潮流,清朝废除了科举制度,改变了行之多年的传统教育体制,创造了现代教育。那我们这种现代教育是放弃中国原来的,学了西方的?其实不然。为什么?当时我们实施现代教育,最主要的标本,学习对象是谁呢?其实不是美国,不是欧洲,而是日本。当时新的教育制度提出来时,罗振玉给清朝上了一个奏折,他说我们现在学习西方现代的教育,但中西方社会体制不同,民情风俗不一样,我们把西方的东西拿过来用,不是马上就能用得着的,所谓“橘生淮南为橘,生于淮北为枳”,我们还有“水土服不服”的问题。如果要马上立竿见影,最好的方式是什么?直接学日本。因为日本明治维新就是学西方,脱胎换骨,马上就超越了中国。所以,日本是消化西方以后,成为一个东方民族适应的一种方式。所以我们直接用它就可以了。
当时我们有两个学制,这个学制基本上全抄日本,中间改了几个字而已。就是把日本当时的小学堂、中学堂、大学堂这个体制,照日本文部省的体制稍微修改了一下,就成为我们后来实施的现代教育体制。正因为这样,从现代教育引进中国开始,所呈现的就带有日本后来的军国主义色彩。
中国近代教育还有另外一个脉络,那就是同样是“戊戌变法”(即百日维新),“维新”这个词就是明治维新来的。日本明治维新,我们也要学日本维新。但百日维新失败了,有些人被杀了,有些人逃走了,其中梁启超逃到日本,他到了日本后大吃一惊,深入其中才发现,日本和我们过去的理解有很大的偏差,我们想象日本明治维新是学西方,殊不知,在明治维新的同时,日本社会有很大的文化反响。日本社会觉得,日本人怎么可以完全学习西方?学西方需不需要把日本原有的很多东西全部砍掉、丢掉?不是。日本文化里面还有很多精华,他们称为“国粹”,日本人有日本人的学术传统,不能把它丢掉,所以要发扬“国学”。“致敬国学”中“国学”这个词汇不是传统的,因为传统上讲国学,只有一个意义,就是说国家设立的学校。比如说国子监叫国学,而我们现在讲的国学这个词汇跟它的现代概念,是从日本来的。
日本当时提倡国学,弘扬国粹,出现国粹主义,这对梁启超来说有很大的震动。梁启超开始写信,跟他国内的朋友,如黄遵宪等人来讨论这个问题。发现我们也应该注意到这样一种我们自己的国学和国粹。无独有偶,反对维新的革命党人,如黄节、章太炎、刘师培等也到了日本。到日本后,他们同样注意到了这个现象,就觉得日本在推动它的国学运动、提倡国粹的同时,激发了日本对民族文化的自豪感,发扬了日本的民族精神。而这一点恰好是值得我们中国学习的。
所以这一时期,1902年前后,革命党人和维新党人不约而同地都开始向日本学习国粹运动,特别是章太炎、邓石等在日本办了国学讲学会,编了《国粹学报》,开始挖掘中国自己的传统文化,特别是先秦诸子,发扬中国民族精神,用这种方式来激扬民气,确定民族自信心,推翻晚清,创立民国。运动中他们强调,国学里非常重要的是什么?叫做发扬民族精神。反观,在清朝政府所推行的新式教育的发展中,与这些运动相比较,刚好有几点影响我们到现在,有几点是背道而驰的。
第一,从原先讲发扬民族精神,慢慢变成了发扬爱国主义,变成了国家主义。国家跟民族、文化不是一回事,这是顾炎武说的亡天下和亡国的概念。顾炎武说“天下兴旺,匹夫有责”。国家兴亡,这是做官的责任。但我们现在把这个话改造了,变成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这是什么?概念改变了。因为我们的教育,刚刚说了,从那时起,它就有国家主义的倾向,就是以一个国家主义的方式来办。
第二,当时因为急于“富国强兵”,所以我们的教育带有浓厚的实用主义倾向,甚至于认为传统的科举制度,这个教育体制都是背四书五经、写诗词歌赋,干什么?没有用的。我们要学实用的科技,实用的科学,实用的技术。国家讲富国强兵,个人也要富国强兵,个人学实用的知识便于找到一个职业,来改变我们的社会地位。
以上两点是整个近现代教育的“根”,而传统教育不是这样的,整个逻辑不同。
龚鹏程:古代教育与现代教育有何不同
古代传统教育有官学,有私学。一开始我们谈教育就是谈孔子,孔子之前没有教育吗?孔子之前也有教育,如乡校、庠序、国学,都有一套教育体系。孔子打开了平民教育,教育成为一个人最基本的学习,成为人最基本的能力。受教育成为每个人的基本权利,这在全世界是没有的,所以孔子的伟大不只在中国。因为那时全世界所有的国家,教育是掌握在有权有钱的人手上。之后,中国的教育其实就是以民间私学为主体,官学一直都有,但官学几乎不是主体,因为我们讲的是孔子。所以官学、私学互相配合,但以私学为主。
春秋战国以后,平民教育开始普遍,出现先秦诸子。到了汉代有国学,有官学,有博士弟子。但是民间的大师讲学,学生千里从师,带着粮食去找老师,每一个老师在地方上开讲,动辄学生几千名。如果一个老师过世,跑来吊丧的学生常常也是几千人。地方上的讲学,整个社会是非常尊重的,比如“黄巾之乱”到了山东高邑,说这个地方不能随便去干扰它,为什么?因为这地方有大学者,是郑玄的家乡,土匪都敬重地方上的宿儒。南北朝期间,完全是世家大族,延续经学礼法传家,再到后来宋元明清以后的书院讲学。中国传统教育主体是私学,官学与私学互相配合,私学可以平衡官学的缺点。所以朱熹为什么到处办书院?当时的官学一塌糊涂,跟我们现在的教育一样,就是读教材,考试,天天考试,这不是教育,老师跟学生没有感情,只是功名利禄之徒。这样的教育需要私学来平衡,而我们现在没有私学,现在是一个国家教育体系。我们的私学非常微弱,没有力量,没办法发展,这是一个比较大的问题。
古代教育与现代教育的体制不同在哪?它基本上是两段式:第一、小孩在家里有家教,不管有没有家学,但家教是在家里。所以古代的小学主要是家庭里教子弟洒扫、应对、进退等生活教育、礼仪教育,蒙学开蒙学知识、天文地理、三字经、百家姓之类的。到15岁以后,我们一般认为,这个要读九年,九年以后谓之大成,这是大学之道。
现在的小学与大学之间加上一个中学,我们的中学有什么目的,教育的宗旨是什么?中学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考试,考试引导教学。这个中学办得好不好,要看它的升学率,这个中学六年完全就是学生周而复始地做习题,背诵,然后读有限的教材,翻来覆去地读教材,做习题。中学是毫无意义的,应该废掉。我们的大学是什么?大学是职业教育,大学是为了将来谋职的,考试之前要读什么科系,与我将来的工作是结合的,所以我们的大学不再是过去一样“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大学》),在开发我的德行,然后与别人亲和,最后治国平天下,现在不是讲这一套的。进大学的目的,就是将来谋得一个好事业,大学的教育基本上是属于职业教育,我们原来还有职业教育的体系,可是现在我们把职业教育的体系逐渐都变成了综合大学,跟一般大学逐渐合并。大学里面所教的都是希望跟将来职业是能够挂钩的。
中国改革开放以后,情况有所不同,在过去不完全是跟职业的完全严丝合缝。就是说铁道部底下有很多大学,工业部底下有很多大学,有色金属部底下很多大学,学生毕业出来就去开火车、去林场做事等等。现在的情况配合我们现在的商业社会还是一样,与古代教育完全是两回事。
国子监(资料图)
古代教育是一种以经典为核心的通识教育,并非现在职业分科开始产生的教育。
古代并不是没有专业的分科教育,别以为古人都只是吟诗作对,专业教育是简单的,这不是我们教育体系中最重要的部分。比如说唐代的科举制度有明法、明算、明字、明经等。什么叫明法?一个政府需要法律人才,需要检察官,需要法官判案,要有管理监狱的,古代的刑部管的就是这些东西,所以需要很多专业的知识和人才。这些人才通过专业考试,选拔了所谓明法的这些人才来从事这样的工作。明算就是天文历法算术,属于独立的教育、专业教育,包括道举,就是道士或者是对于礼制特别熟悉的专门性人才,这些都有,但这不是科举的重点。科举的重点是重视以经典为核心而发展出来具有通识的人才,能够当国秉政,成为国家栋梁,而不是专业化的技术型人才。
我们现在的教育又倒过来了,我们都是技术型人才。所以,过去孔子讲“君子不器”,孔子的教育方式,现在谁也不听他的,现在每个“君子”都是“器”,我们没有通识人才,每个大学都想推通识教育,这不是学古代,而是学西方,哈佛、芝加哥、耶鲁,美国这些学校好,他们的人才都是有世界眼光的,我们为什么培养不出来?我们现在通识教育的架构、方向、精神、做法等都是学美国的,通识教育在国内也讲了20年了,但有哪个学校真正在做呢?每个学校科系划分,通识教育常常在最后面,没有一个科系会把最精锐的教师投入到通识教育的课程中去。最精锐的教师都是在自己的科系教自己的学生。所以要在一个专业化分科的支离破碎的现代大学体系里面推行一种通识精神,培养“以天下为己任”,而且能够有掌握历史和未来的眼光的人才,我们培养不出来,这就是我们教育体制上的问题。
六艺之御(资料图)
另外,讲到古代的六艺与现在教育的结构。古代的六艺(礼、乐、射、御、书、数)是贵族教育,古代文武未分,老百姓没有当兵的权利,贵族才可以当兵,才能够成为勇士,跟欧洲中古时期的骑士是一样的。春秋战国以后,情况有很大的变化,老百姓参与了,但六艺的教育结构没有因此失去价值,它仍然成为后来中国传统教育的一个基本方式,六艺后来在中国的蒙学教育里大体上延续下来了,基本上是三部分内容:
第一是歌诗。中国古代有乐,孔子特别强调乐(“成于乐”),蒙学阶段都有诗,有乐,有礼乐。小学部分,小孩进去就歌诗,这个歌诗在中国的教育里面是非常重要的,书院讲学都是先让小孩子出来,叫童子歌诗。书院里面还有祭祀,有祠堂,岳麓书院当时的山长张南轩(张栻)开创书院这个学派。所以,书院本身有祭祀,有祭祀就需要演礼,还有跳舞。我前天在山东演示了古代书院的六佾舞,大家都很惊讶,没想到书院里面还有舞蹈,有音乐,有祭祀。小孩从小就歌诗,如对《千家诗》、《千字文》的歌诵。歌诗是养成人的审美和所谓性情之教,对个性是一个很重要的陶冶,还有养成他审美的感性,这是一个成人很重要的核心部分。我们现在没有审美能力,这完全没办法,我们的教育中不重视这个,这是第一点。
第二是习礼、演礼。现在大家教小孩子只是诵读,做数学,特别强调数学。但是礼乐没有演礼,礼是人合群了,在礼的研习之中,学习到的很多群体的相处之道。儒家特别强调这部分,所以进大学一年,第一年看你对经典的掌握如何。第三年看你是不是敬业乐群,是不是能够跟大家相处。乐群不是合群,合群只是我跟大家合在一起,乐群是喜欢跟大家相处。“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群”在儒家传统教育中是非常重要的。而我们现代教育不讲群,是一个自我,是一个个“我”。什么是好学生?把别人打败了就是好学生,他不跟别人合作,也不善于相处。这些学生考第二名都哭,这个小孩子将来怎么教育?实际上,这个合群太重要了。一个人可能没什么本事,我们现在都养成了我自己很厉害。但是古代不是这样。你自己可能本事并不怎么样,但如果一个人任何时候能够找到人帮忙,别人都愿意来帮你,那你就太厉害了。我们看刘邦、刘备、宋江,本事都不如底下的人,但这些人为什么愿意替他卖命?他有特殊的合群能力,在小时候是需要培养的。
第三是体育、射箭。儒家特别强调射箭,射箭不是强调打仗,射箭除了锻炼身体以外还有教养,我不能射中不能怪别人,要怪自己,正所谓“发而不中,反求诸己”。这是最符合儒家精神的体育运动,一直延续到书院、孔庙里面,经常还有射圃,有这样的空间让大家身体上得到锻炼。各位要知道,一个小孩子只要身体不健康,这个小孩子的个性一定是不开朗的,抑郁,不可能与人很好地相处。他未来也不可能有太大的一些对自我的设想。所以传统教育是几个方面的教养。而我们现在不是这样的,我们现在只是在学校里面听课,老师来讲课,学生来听,听完只求有很多的作业,回去拼命做作业,然后隔一阵考试,不断地考,反复地考。我们曾经读书时每天都考,这样的一种做法当然不行。
龚鹏程:接续传统 教育才有回春之日
中国教育传统有太多值得谈的问题,我当然没有办法谈。我前天在我的公众号(“龚鹏程大学堂”)发了一篇文章叫《你不知道的中国教育传统》,讲了几点:
第一,《礼记·学记》记载:“古之王者,建国君民,教学为先。”说的是,国家施政,教育是第一位的。这句话我们平时很多人在讲,但只要落实到我们的教育中来你就知道。我在政府机关做过,台湾的教育你会觉得好像比大陆好,但是台湾的教育问题也是很多的。为什么?因为我们过去宪法曾经保障过,说教育的经费必须不得低于15%,可是从来没达到过。我在政府机关做事时我就非常清楚,教育经费与教育部在整个政府机关的重要性,跟施政的急迫度,还有所有的政策考量里面,都是非常靠后的。经费也少了,没有权利,我们教育界的人看到教育部太恐怖了,力量太大了,但在政府里面它算什么?所以,中国古代什么叫政治?政治就是教育,跟西方的政治学是两回事,西方政治学讲的是权力的来源、平衡、实施。中国的教育,中国的政治讲的是什么?政治在位以上才有标准,政治实际的作用就是教化,所以教育是政治的核心,也是其实际内容。正因为这样,所以说“古之王者,建国君民,教学为先。”
第二,古代的教育效果是什么?叫化民成俗,我们通过教育让所有老百姓改善民情风俗,而不是我们现在学教育的目的培养出几个特殊的优秀人才,得什么奖。学教育的目的也不是在于化民成俗,而是对我自己的地位有什么提升。
另外还有一点,跟我们现在教育最大不同的是“尊师”。中国讲尊师重道,《学记》里也用了很多篇幅谈尊师。说一个国君有两种臣子是不能当臣子看的。第一是祭祀时做“尸”的人,祭祀时他代表古人,代表先王做“尸”,此时他代表的是神,所以不能把他当臣子看。第二是老师,不能把他当臣子看。中国后来有一套明确的教育体系是教皇帝教皇太子的。这个制度我们现在当然没有了,我们现在不要说不把臣子当臣子,我们现在学校没有把老师当老师,我们的老师是教员。过去的老师是聘任制,在我读书时,那时系主任要去每一位老师家里送聘书的,最早是校长送,后来老师太多了,系主任要去送聘书。现在却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还有就是外在尊重老师,老师自尊。自尊的体现在哪里?“记问之学,不足以为人师”,你只是记到一些知识,然后再拿出来,这个东西不足以作为老师。老师要传道授业解惑,开示人生方向,显示人格价值。今天我们对于师道问题其实很少人谈,我们最多内部自己互相砥砺一下,但在我们的体制中谁把老师当回事。我小时候,有老师们到任何地方去,如果有人听说是老师,所有的地方父老马上神情就谨肃了,非常尊敬。现在社会上没有人看重老师了,我们的教育传统的失落体现在方方面面,有国家层面的,有社会层面的,有我们自己的问题,也有教育制度的问题。
我们希望通过不断的自我反省和呼吁,能够让我们的教育跟传统的教育,跟现代教育,跟传统教育的精神上,或者是做法上,能够有更多的结合,也许将来我们的教育还有重新回春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