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麓书院师生追忆先生二三事|送别李学勤先生

2019年02月28日 15:46

 

2019228日上午,清华大学文科资深教授、出土文献研究与保护中心主任李学勤先生的告别仪式在北京八宝山举行。近千人在殡仪馆东礼堂前排起长队,送别这位“百科全书式”的学者。

承蒙先生始终关怀和支持岳麓书院教学、科研事业的建设与发展,书院上下感念至深。今日,谨以书院师生撰写的几篇纪念文章,以寄托哀思!

先生千古,一路走好!

 

仁厚长者  学者典范——追忆李学勤先生

朱汉民

 

我与李学勤先生相识已近三十年,今夕先生猝然离去,顿感悲痛万分。先生为人宽仁慈爱、竭力扶持年轻后学,是位仁厚长者;为学博学通达、学问贯穿整个中国学术史,实乃近百年来一代人中最杰出的学者典范。兹追忆先生二、三事,以告先生在天之灵。

最初的印象是先生才思敏捷、精力旺盛、热心助人。当时是1992年夏天,书院正筹划恢复办学,在申报学位点过程中,特地邀请先生莅临书院指导书院建设与发展方向。在书院百泉轩会议室,时任湖南大学校长翁祖泽先生、书院文化研究所所长陈谷嘉先生,还有一位研究生院负责人,先生与我们畅谈一整天。先生对书院历史学科建设发展关怀备至,鼓励书院要做大、做强历史学科,传承发展好书院文化在内的中华文化,让人深受感动。

先生竭力扶持年轻后学、热心关怀下一代学子的举动,也让自己和学生铭记于心。依然记得1994年我申请评教授职称时,需要学界前辈鉴定学术成果代表作《湖湘学派源流》。当时自己冒然将这个请求向先生提出时,没想到先生欣然应允,给予充分肯定,并鼓励我继续深入研究湖湘学派,做好岳麓书院文化的研究与传承工作。这在先生扶持后辈事迹中可能是件小事,但对我学术道路上的成长意义重大。

先生对下一代年轻学生也是关怀备至,让人记忆深刻。自己的一位博士生肖灿从建筑学跨专业研究秦代竹简,又选择一个非常难的题目——《岳麓书院藏秦简<>研究》。当时肖灿担心做不好这个研究,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当面请教先生时,得到先生的极大鼓励和支持,指导她要在研究方法、材料使用等方面上注重创新性研究。最后在论文答辩时,先生还特地从北京来到岳麓书院,担任答辩委员会主席,并撰写答辩专家意见书,对论文褒奖有加、鼓励肖灿博士继续深入研究。

在具体学术问题上,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先生对中国学术、对国学研究的关注,具有宏大的学术研究视野和中国文化情怀。早在1996年,先生来书院参加岳麓书院建院1020年国际学术研讨会期间,特地来找我谈及他的一个学术研究想法,他认为近百年来中国学术史研究受西方学术影响太大,故而大量中国学术史的著述往往失去中国传统学术的本来面貌。他强调中国学术史有自身独特的形态,有一个相对独立的演变发展过程,值得进一步梳理和研究,中国学人应该努力还原中国学术的本来面貌。

为此,先生想组织一批思想史、学术史领域的专家学者,共同撰写出版一部大型的《中国学术史》。自己非常荣幸忝列其中,担任丛书宋元卷的撰写工作。在先生的关怀和指导下,2001年《中国学术史》(宋元卷上、卷下)得以顺利出版,这也是先生指导我学术研究的一个代表性事例。只可惜全书因故未能出齐。前些年先生还想重启,并重新命名为《国学史稿》,但可惜现在先生已逝,此事将留下永久的遗憾。

先生还非常支持岳麓书院开展的一些国学研究与传播活动。 2013年岳麓书院在省委省政府的支持和指导下,成立“岳麓书院国学研究与传播中心”。中心成立后,先生欣然应允担任中心学术委员和国学文库学术顾问,时常关心中心的课题研究、出版资助和文化活动等方面的进展情况。2014年书院主办首届全球华人国学大典,先生出席了在中华世纪坛举行的国学大典启动仪式,之后众望所归,获得首届国学终身成就奖。先生亲临岳麓书院颁奖盛典现场,并接受凤凰网专访。当时我陪同先生左右,受益匪浅。

自此之后,在几次会议期间与先生有所交流,平时邮件也有往来数次。去年自己还曾邀请先生有时间再次莅临岳麓书院讲学和指导,不想此刻天人永隔,永成遗憾。先生千古!

 

 

和善待人  如沐春风——追忆李学勤先生

肖永明

 

李学勤先生给我的最深印象就是特别和善、谦逊、博学,总能迅速抓住研究的问题所在,予以明确建议和悉心指导,让人如沐春风、受益匪浅。

早在1996年自己有幸与先生有过较长时间的接触,当时我还是一名西北大学中国思想史专业博士一年级学生。先生与夫人,及其弟子邢文博士一起前来书院,参加岳麓书院创建1020周年学术研讨会。书院让我陪同先生左右,协助起居、引导往来书院等事宜。在交谈过程中,先生鼓励我潜心研究。后来因为种种原因,自己的博士论文涉及到宋朝中期的思想变动情况。1998年我博士论文答辩时,请到先生担任论文评阅人。记得当时先生对论文有两方面的肯定:一是肯定我的研究方法,是从社会史、学术史等综合角度入手,而不是片面谈论专门哲学问题;二是肯定我的研究态度,对于所研究的对象理学和心学的评述是基于历史事实,态度公允。先生对我的博士论文写作过程及成果的鼓励和指导,对我今后在学术道路上的成长有着重要意义。

先生讲学深入浅出、妙趣横生。先生在任西北大学兼职教授期间,有教学和指导学生的任务,这样自己也能够有机会听到先生的几次讲座。记得有一次听讲过程中,先生讲述文字学非常生动,一些艰涩难懂的专业知识也变得浅显易懂,这使得在场的一位湖南学生听得热血沸腾,课后搜集了很多文字学相关著作,立志要从事文字学方面的研究。2000年以后,先生前后四次来到岳麓书院讲学。自己毕业后也回到书院任教,得以再次听到先生讲学。自己恍然回到学生时代,先生讲座还是依然那么生动、那么让人受益匪浅。

一直以来,先生对岳麓书院的建设发展也多有支持和指导。早在2000年前后,先生就将自己的一大批珍贵书籍赠送给书院,用于书院师生研究、教学之用。90年代,先生在任中国社科院历史研究所所长期间,曾力主与当时的岳麓书院文化研究所合作,共同编辑《中国哲学》杂志,这为日后两代人的交往奠定了深厚情谊。2008年下大雪,天气很不好,先生依然如约前来书院参加学术研讨会,并鉴定岳麓书院藏秦简真伪。还记得先生初次见到书院秦简时,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认定这批竹简具有非常高的史料价值,建议我们要好好深入研究、尽快出版研究成果。

先生是当代学者中极少的“百科全书式的学者”。他是著名的历史学、考古学、古文字学、古文献学专家,对于甲骨学、青铜器研究、简帛学及中国古代文明研究作出了引领式的杰出贡献。先生著作众多,对于我影响最深的有如下几本著作:《走出疑古时代》《睡虎地秦墓竹简》《重写学术史》等等,在国内率先提出“走出疑古时代”,从而更深入地探究中华文明起源;对于做学问的方式,先生强调要将新发现的考古资料与相关文献加以印证,须理性辨析出土文献与传世文献。这些观点和研究方法都让我印象深刻。

先生已远去,但其宽厚、温和、谦逊的精神依然鼓舞着我继续在学术的道路上前进;其留下的诸多代表性著作和成果,也给学界留下了一笔宝贵的财富。愿先生千古、一路走好!

 

 

遥寄哀思——追忆李学勤先生

陈松长

 

24日早上,一打开微信,我就被一条李先生辞世的消息冻住了。真是天不惜才,竟如此无情地带走了我最景仰的国学大师,使中国学术界、特别是中国简帛学界永远失去了一位具有国际影响力和最受人尊敬的学术掌门人。

李先生是“百科全书”式的大学者,在历史学、考古学、文字学、古典文献学、简帛学、青铜器研究、学术史研究和中国古代文明研究等诸多学术领域都是顶级的学者,让后学如我,多有汪洋兴叹之慨。

作为晚辈的我能认识先生,缘于他对马王堆汉墓文物,特别是马王堆帛书的关注和研究。那是19928月,湖南省博物馆在长沙举办“马王堆汉墓发掘二十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我当时是湖南省博物馆的办公室主任,参加并主持会议的筹备和会务工作,由于在会议之前,我和博物馆的傅举有副馆长合作编辑出版了《马王堆汉墓文物》一书,其中由我编选的马王堆帛书《周易》和《易传·系辞》等内容,得到先生的高度称许,从而有幸认识先生,并得以与先生合影留念。

1996年,由国家文物局谢辰生先生领导,由李先生牵头重新组织马王堆帛书整理小组,当时参加整理小组的主要是北京的吴铁梅、李均明、刘乐贤、刘紹刚等几位,湖南就约请了我和周世荣先生参加,当时在北京沙滩的红楼开会,我被分配作帛书《刑德》的整理,从而在李先生的直接指导下作了好几年的帛书《刑德》的整理和研究。如果说我后来在简帛整理和研究中有点成绩的话,那都受益于李先生的直接指导。

我虽然不是李先生的入室弟子,但先生从不吝啬给后学如我的支持和关爱。2001年,我在文物出版社出版《马王堆简帛文字编》时,麻着胆子向先生索序,没想到他没半点推迟就答应了,且很快就寄来了他的手稿,真让人激动。2008年,我在线装书局出版《简帛研究文稿》一书,再次向先生索序,先生仍欣然同意,百忙之中再次赐序,给我莫大的鼓励!2010年,我们请先生作《岳麓书院藏秦简》整理的顾问,先生不仅没有推辞,而且在百忙中具体校审我们所作的《岳麓书院藏秦简(壹)》的释文,提出了许多很好的修改意见。

 

2012年开始,先生亲自发起和主持“出土文献和中国古代文明研究协同创新中心”的工作,亲自点名将湖南大学岳麓书院纳入该中心,并将岳麓秦简和湖南出土简帛的研究作为该中心简帛研究的一个平台,从而有力地推动了湖南大学在出土文献研究领域的学科建设。可以说,我这些年的岳麓秦简的整理和简帛的研究都离不开先生的支持和指导。

近三十年来,作为后学,我曾有幸多次陪同先生观摩文物、多次聆听先生不同的学术演讲。如2003年,曾陪同先生在湖南省博物馆库房内观摩马王堆出土的封泥实物,讨论马王堆三号墓主到底是谁。

 

2005年,曾陪同先生访问伦敦大学和剑桥大学李约瑟研究中心,寻找先生早年访问剑桥的旧址。

2008年,曾陪同李先生观摩我们刚刚清理的岳麓秦简。2013年,曾陪同先生领取“全球华人国学终身成就奖”。应该说,这都是我人生最值得纪念、也最值得骄傲的时间片段。

现在,哲人西去,天地同哀!先生留下这么多尚没完成的事业,作为后学,也许只有铭记先生的教导,秉承先生的遗志,努力完成先生的未竟事业,才是对先生最好的悼念。先生千古!

 

                                          

心香一瓣:记李学勤先生二三事

邓洪波

 

24日一早,得知李先生逝世的消息,良久回不过神来。先生是“百科全书式”的大学者,我虽不是学生,但总有几件事萦绕心间,挥之不去,今日记下,心香一瓣,算是私下对先生的悼念。

1991107,经陈谷嘉老师介绍,我随陈海波、周祖文、杨俊老师一起到中国社科院历史所面见所长李先生,受到先生的热情接待。其时,我们主持编纂《中国书院辞典》,需要影印台湾成文出版社的《中国方志丛书》相关资料。这套书规模很大,长沙各图书馆都没有收藏,武汉、上海、广州有藏,但限于时间与经费,难以为我们所用。陈老师与先生同属侯外庐学派,私交甚好,因此我们“假公济私”,请求支援,先生慷慨应允。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先生,故印象深刻。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在用茶、了解情况之后,他带我们一行进了书库,请图书馆的杜老师负责指导、帮助我们工作,并说我们从外地来,时间有限,可以查目、夹条,请图书馆的老师日后复印邮寄,复印费享受内部员工价。凡经常到图书馆查资料的人都知道,这是一种极高的礼遇,足见先生的体贴与周到,先生对书院的支持,让我们感到很温暖。这次,我们一行工作十余天,复印了一大批书院历史资料。

 

当年查印资料的目录

1996出版《中国书院辞典》

 

199697,先生为我们整理《钦定四库全书总目》作序。《总目》是中国传统目录学的巅峰之作,堪称经典史学名著,自其成书以来,二百余年,无人整理。其第一次标点整理,由好友卢光明出资发起,邀我与同学彭明哲、龚抗云等,集合全国七十余位专家,历时四年有余,始得完成。这次整理,请李学勤、李祖德、萧艾、傅璇宗四位老师分任经史子集四部主审,并请李先生负责全书总审,工作极其繁杂艰深与持久,老先生们逐字逐句逐卷精细审改,其虔诚与认真的态度,让我等晚辈感佩至深,而其持书对读、耳提面命的场景,更是终生难忘。这是交稿之前的情形。交稿之后,再由中华书局责任编辑徐岩、李喆(两位如今都是中国出版集团的重量级人物)按程序处理,历经三校三审,始得出版,终成精品。先生的序言,例为手写。拿到手上时,光明与明哲告知于我,先生先问书的开本之后才动手去写。为人作序,一般他要根据开本估算序言字数,以免排印出来时末尾形成大量空白,形同“吊死鬼”,不吉利。其细心体贴,由此可见一斑。

先生为《钦定四库全书总目》作序

1997年版《四库全书总目》(全二册,560多万字)

 

20071225,先生为陈久金先生的《中朝日越四国历史纪年表》作序,其中有一段提到了我的书,其称:“没有这样一种工具书,给大家造成很大的困难障碍。曾经有人做过先行的试探,据闻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山西省图书馆编印有《中国日本朝鲜越南四国历史年代对照表》,还有一种朱桂昌编的《中越朝日四国历史年表》,都罕见流传,我没有看到过。大家遇到必须查阅各国年代的问题,只能用日本、韩国出版的年表,像日本藤岛达朗、野上俊静的《东方年表》,韩国李铉淙的《东洋年表》等等。2005年,湖南大学邓洪波先生编有《东亚历史年表》,是一本很好的书,不过是由台湾大学出版中心印行的,在我们这里不易找到,现在有了陈久金先生的《中朝日越四国历史纪年表》,不知有多少人将在学习和工作里得到帮助。”

这段话,是几年之后,我看陈先生的书才知道的。为别人作序,还不忘对晚辈“谬赞”提携,洪波感铭至深。一直不好意思当面感谢,如今先生驾鹤西去,也只有铭记于心了。

愿先生在天国安好!

 

 

立学为公,海纳江河

陈谷嘉

惊悉学友李学勤先生仙逝,不胜悲痛。学勤先生是当今中国学术界的学术大师,在中国思哲史、古文字学、青铜器等诸多领域的研究作出了卓越的贡献,先生仙逝,是我国学术界重大损失。

先生是我在1959年在北京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学习时的同学,我和他同属侯门弟子,是著名历史学家侯外庐先生的门生,曾共同度过了一段难忘的时光。

多年来,学勤对岳麓书院的发展极为关注,并给予全力支持。我记得上世纪90年代书院在修撰国家教委教育科学规划项目《中国书院辞典》时,需要收集全国地方志的书院资料。我们派了一个由八人组成的小分队赴北京,得到学勤的热情接待,他破例让我们复印了约六十多万字的历史所所藏资料。为了支持岳麓书院的图书资料建设,学勤还主动地捐赠了四百余册的个人图书。学勤也多次来岳麓书院指导,书院举办的几次国际性学术活动,他主动参加,为我们扩大学术活动的影响力作出了贡献。

先生在我院兼职教授多年,期间,对书院学术的研究、人才培养、开展国际学术交流等,作出了无私的奉献,深为我院师生怀念。

 

 

 

西江月·悼念李学勤先生

岳麓书院博士肖灿

 

可惜遗篇陈迹,但悲汉月秦宫。谁教往事尽尘封,待那才华天纵。

寂寂兰台何处,茫茫麟阁无踪。飘零一缕楚歌声,相哭相随相送。

 

李先生是我博士学位论文的评阅人和答辩主席,我引以为傲。

回想那会儿,得到先生手书的论文评阅意见已是如获至宝,又听说先生来主持答辩会,更加喜出望外,翘首企盼并忐忑不安:论文有没有大错误?先生会不会很严厉?而这担心很快冰消雪融。在机场接到先生,老人家是那么和善,温言细语,就觉着先生不是来审查论文,而是来护着我的。

第二天的答辩会实实变成了研讨会。由于我的论文是对新出秦简的整理与研究,难得李先生与诸位专家同时在场,就抓紧时机把整理工作中遇到的疑难都提了出来。果然,有李先生在,还有其他几位先生在,各种问题迎刃而解。

上午答辩完,下午一行人去长沙市考古所。李先生在前面边走边与几位先生聊着什么,我陪着李夫人在后面慢慢走。要过马路了,李先生即刻止住,转过身来等着,牵起夫人的手,过马路!真真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那次迎接先生,我从机票信息上得知先生的生日,此后每年初春,便会想起,心里就默默祝福。不曾想,今年初春……今年初春,先生归去仙乡,而我的念想是否能迢迢传递?